重建家族文化,先補“個人的發(fā)現(xiàn)”這堂課 —對話華南師大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唐昊
今天要重新找回家族文化,并非復活已不合時宜的傳統(tǒng),而是首先要補上“尊重個人”這堂課,在重建個人間關系的基礎上,建設家庭關系。
什么是世家?門第高貴、世代為官的人家。在古代中國,他們是統(tǒng)治權力的分享者,是社會的精英層,也是道德的風向標。在秦之前,中國尚為貴族社會,秦之后,大一統(tǒng)實現(xiàn),郡縣取代封國,臣子取代諸侯,貴族社會的面向越來越弱,平民性的一面越來越強。尤其在唐宋之后,隨著社會變革與科舉實行,貴族不復是最高權力的分享者,而更深入地成為國家官僚機器的一部分。
世家貴族的演變,埋藏著中國社會變遷的線索。皇權和世家之間的斗爭、博弈與合作,這一互動過程,塑造了中國社會的面貌。以往的歷史書寫,著重于帝王中心,而對家族所代表的貴族階層與貴族精神的關注和發(fā)掘較不充分。華南師范大學唐昊教授的新著《世家記》,意在做這項工作,“梳理中國古代精英階層的世家文化,在現(xiàn)代社會復活本土的家族資源,并探尋其現(xiàn)代化的可能”。
唐昊教授也注意到,在家國同構的中國傳統(tǒng)下,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在家族和國家這兩個層面都受到壓制,今天要重新找回家族文化,并非復活已不合時宜的傳統(tǒng),而是首先要補上“尊重個人”這堂課,在重建個人間關系的基礎上,建設家庭關系。
日前,南風窗專訪了唐昊教授。
世家的演化
南風窗:你梳理了中國歷史上的世家,按時間先后分為先秦貴族世家、兩漢武德世家、南朝門閥士族、隋唐“五姓七望”、宋元明清科舉世家、近代善財世家。這兩千多年來,精英集團有什么樣的變化?是否暗含某種中國社會的演化邏輯?
唐昊:中國的社會歷史變遷,確實伴隨著家族和皇權、社會和國家之間的互動。我把世家進行不同類型的標記,初衷也是要在中國的歷史發(fā)展進程中,找到一條精英階層變遷的線索。
一開始的先秦貴族世家,是以禮傳家,君子德風。這是中國精英階層最初的面向,即以血緣為紐帶形成精英群體,并根據(jù)與權力執(zhí)掌者的血緣關系的遠近來分配權力。最早的貴族諸侯,其實都是周天子的兄弟親戚。100多個諸侯里,70多個都是姬姓家族的子弟?!熬印痹醯暮x就是君王之子。
中國有“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”的說法,意思是依靠血緣的家族傳承很難長久。第一代諸侯和周天子關系比較近,也會服從周天子,有事為周天子出力。但是幾代過去,世家和天子之間,世家和世家之間,血緣關系逐漸變得疏遠,諸侯和諸侯之間、諸侯和天子之間的關系,更加政治化,而不是親情化。
想要維系諸侯的忠誠,就需要一整套的制度性安排。周公所制定的禮制,就是這樣一套維持分封制的系統(tǒng)。禮一開始是家族之禮,在周公的手里變成國禮。以禮傳家,實際上也是以禮治國,禮的作用就是確立一整套的政治體系。
這套政治體系的特點,是把精英階層和平民階層分開,精英階層所遵守的禮制,不僅是權力和地位的分配方式,而且是一套文化精神。禮制、禮儀和禮教是合一的,由此也確立了貴族階層、貴族世家的統(tǒng)治地位。所以,以禮傳家有很強的政治功能,這是農耕文明的最優(yōu)選擇,在周公年代就已經看到了這一點。
南風窗:春秋時期貴族精神發(fā)達,許多貴族很重視自己的榮譽感,秦之后似乎這一精神逐漸衰落了。
唐昊:為什么一個人會有責任感和榮譽感?實際上來自人格的獨立,而人格的獨立在于經濟基礎、政治地位,以及個人境況的相對獨立。在先秦,這種獨立性還是具備的,臣子并不是周天子的奴仆,同時也非常珍視自身的獨立人格,在血緣聯(lián)系變弱之后,貴族精神就成了貴族階層最寶貴的精神財富。而在秦之后的大一統(tǒng)體制之下,獨立的精神人格實際上并不被提倡,精英階層事實上是官僚,他們是統(tǒng)治的中間層,工具性的存在。
所以我們看到,秦漢精英階層的世家面貌,和先秦時期的貴族世家截然不同。他們去開疆拓土,治國安邦,無論以什么名義,都是作為官僚系統(tǒng)的一部分,是大一統(tǒng)皇權的統(tǒng)治功能的延伸。這個時代涌現(xiàn)許多武德世家,或者通過舉明經和舉孝廉,出現(xiàn)一批新的官僚階層,精英階層演變?yōu)樘鎳曳盏娜瞬拧?/span>
到了東漢末年的動蕩年代,中央政權崩潰,每一個家族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求得生存;整個社會的權力重心下移,家族和個體擁有了更加獨立的經濟基礎和政治基礎,就更容易養(yǎng)成獨立人格;貴族精神和貴族階層也在復活,出現(xiàn)“門閥士族”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門閥貴族,行為舉止做派,以及所信奉的,其實和先秦貴族很像。
在隋唐時期,很多貴族世家的名望甚至超越了皇權,皇權也不可能去鏟除它,所以在中國,貴族精神發(fā)展的另一個高峰是三國兩晉南北朝乃至于隋唐。
南風窗:在這之后,中國社會更加平民化了,與此同時,皇權也更加集中。
唐昊:在戰(zhàn)國,六國貴族被整體消滅掉了,漢之后又用了幾百年時間去重建貴族階層,但在隋唐末年,特別是五代十國時期,貴族階層再一次被整體地肉體消滅。宋代沒有去重建貴族階層,因為宋代實行了新的精英階層選拔機制—科舉制。從科舉制產生官員之后,平民階層上位,精英階層和平民之間事實上保持著非常密切的關系。
宋朝之后,中央集權體制進一步完善,精英階層的獨立性越發(fā)受到限制,更深層地變成整個官僚機器的一部分;讀書是為了做官,而做官并非去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或地方勢力,而只是做官,去取得富貴和權力。精英階層變成了官僚階層。對比唐朝之前的世家大族,宋之后的大家族,無論是地位還是聲望、人們的自我認知,其實都整整下落了一個臺階。
南風窗:明清之際,經濟因素活躍,你所歸納的善財世家崛起,他們也擁有一些經濟上的權力。
唐昊:雖然在不同階段,我把一種類型的世家概括為主流世家,但實際上其他類型的世家也是存在的。比如明朝,朱元璋時期和朱棣時期都有一批武德世家,文官集團和武德世家之間,始終有爭奪。土木堡之變后,武將集團覆滅了,如此一來,明朝就變成了文官集團獨大。
清朝的家族主要分為兩個類型,一是滿蒙軍功貴族的勛貴集團,另外一個是科舉集團,科舉出身的不只是漢族人士,很多滿人和蒙古官員也是從科舉來的。這兩者之間也會有博弈。
清末民初,善財世家崛起,不過武德世家也非常強大,如保定系、黃埔系,還有云南講武堂系,都出了不少將軍,而民國的武德世家和善財世家之間也有博弈。蔣介石能夠北伐成功,就離不開江浙財團的支持。
越到近現(xiàn)代,世家的多重性、多元化的面貌特征,越來越明顯。
皇權與家族的平衡
南風窗:看《世家記》,我有一個很強烈的印象:在中國歷史上,世家大族都是成批地出現(xiàn),成批地消失,權力是否對世家的起落興衰起到至關重要的影響?
唐昊:中國的歷史是這樣的,權力如何分配,權力如何傳承,權力如何限制、約束,以及權力如何消失或崩潰,都會影響世家大族的生存、發(fā)展和消亡。
南風窗:為什么中國社會的走向是貴族社會不斷衰落?
唐昊:在政治體系已經趨向大一統(tǒng),而且大一統(tǒng)體系越來越圓熟的情況下,作為個體的生長空間受到極大限制和壓制,家族也只是一個放大了的個體,給到家族生長的空間也是非常有限的。
皇權不希望世家做大,會采取推恩令等手段,將諸侯勢力越分越小。歷朝歷代都鼓勵家族分家,給予眾多兒女平等繼承權,而沒有像歐洲那樣,采取長子繼承制。長子繼承制就是為了保持家族的統(tǒng)一性,如果分家,家族就越來越小了。
此外,還有很多方法削弱家族的權力。家族中的某個人犯了大罪,可能要族誅,整個家族被連根拔起??婆e制也是有意地斬斷家族的權力傳承鏈條,每一代人都要考,不讓你通過四世三公的方式,一代代積攢勢力。這樣一來,世家肯定是越來越式微。
但家族的力量還是不能忽視,為什么現(xiàn)在南方的經濟發(fā)展得比北方要好?很多南方企業(yè)家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第一桶金來自家族成員的社會資本的支持,而在當時的北方,更多的還是單位制,大家靠的是單位而不是大家族。
南風窗:中國歷史,治亂循環(huán)更替,被稱為“盛世”的時候往往是大一統(tǒng)中央權力集中,亂世往往是中央權力崩潰,但與此同時世家大族得以生長,所以家族勢力坐大在普遍認知里似乎不是一個好現(xiàn)象,事實上是這樣嗎?
唐昊:其實無論盛世還是亂世,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講,都不是太值得讓人羨慕的,只不過在盛世里有卑微生存的可能性,在亂世里連這種可能性都要被剝奪。
從另一個視角來看,皇權和世家之間如果能夠取得平衡,和平共處,無論是權力分散的狀態(tài),還是權力統(tǒng)一的狀態(tài),都可以說是盛世。我是反對把南北朝統(tǒng)稱為亂世,因為那個時候,在南北分治下,有幾百年來相對和平的時期,而且各國的競爭也曾經達到過歷史上的高峰。
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,雖然我們印象中是亂世,但周王朝可是中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王朝,所以盛世和亂世可能和我們想象的不一樣,并非權力統(tǒng)一就一定是盛世,權力分散就一定是亂世,我們可以找出很多歷史上相反的案例。
在這個前提下,最典型的盛世既不是家族壓倒了皇權,也不是皇權壓倒了家族,而是兩者之間取得了平衡。比如“大唐盛世”,事實上就是家族和皇權之間取得了階段性的平衡。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盛產宰相,一直到唐朝滅亡,最后一任宰相都是姓崔的;趙郡李氏也出了很多宰相。唐朝也是中國歷史上除了周朝之外,時間最長的統(tǒng)一王朝。世家大族的勢力對唐朝也起著正面的維護作用,這樣才形成了比較堅實的盛世的基礎。
在清朝的“康乾盛世”,雖然很多地方名不副實,但滿蒙軍功貴族和科舉產生的讀書人階層之間也取得了一定平衡。這種權力平衡,并不是來自一開始的安排,所有的制度設計其實都是權力博弈的附屬品,在實力對比和權力策略達到某種境況時,就會相應出現(xiàn)某種制度。英國之所以有議會制,是因為貴族勢力比較強大,不想輕易向國王納稅,大家商量,無代表不納稅,想要納稅,先開個會,所以制度安排其實是權力結構的產物。
價值觀傳遞
南風窗:你在談到世家大族的時候,非常強調他們的德,能否解釋究竟是什么樣的德?精英教育的核心為什么是德?
唐昊:可以把“德”理解為一種價值觀傳遞。所謂“富不過三代”,家族的權力、財富不能保證隔代長期傳遞。中國有4000多萬家企業(yè),主板上市公司只有4000家,萬里挑一,這些企業(yè)家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在一萬個人里搏殺,還得靠運氣,才能走到上市公司或細分賽道頭部企業(yè)的位置,他的小孩有多大概率還是這種人?
如果一個孩子傳承了一種價值觀,至少他在相應圈層里不孤獨,由此也不再是一家一戶,而是變成了一個階層、一個圈層的傳承,因為它樹了門檻。
一種價值觀,就是一個圈層建設的核心。要找到一套可以幾個幾十個世代不變的價值觀系統(tǒng),讓它成為傳承的核心,這樣財富、權力、影響力的傳承才有可能性。
在西方,主要依靠宗教,它對精英階層的德有非常多的論述和安排,比如“富人要上天堂,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”。這對于想要保持階層地位的富人提出了要求:要有責任感,要有擔當,要建立自己的德行。
傳統(tǒng)中國的價值觀來自儒家學說,核心是孝。培養(yǎng)一個人最初的品德,是對父母盡孝,懂得感恩,然后才能對其他人,對國家有責任感。詩書禮儀,都是培養(yǎng)忠臣孝子。
由于這種價值觀是比較正面的,代表了一種高度,平民階層也認同和支持。當你面向自己的家族去進行正面建設的時候,自己也會變得正面,就不會整天仇恨,那么精英階層就是安全的。
南風窗:如今許多人對家風、家學重新關注和渴求,是因為在對孩子的教育中面臨匱乏。他們能從中國傳統(tǒng)家族經驗中得到什么?如果價值觀的核心還是忠臣孝子,這與強調個體、尊重平等的現(xiàn)代性并不相容。
唐昊:對于中國當代的家族文化的傳承發(fā)展、重新建構,要做到兩個字,“繼”和“創(chuàng)”。很多精英階層的小孩把自己稱為繼創(chuàng)者,有繼承有創(chuàng)新。
繼承中當然要選擇,進行現(xiàn)代化的改造。時代已經變了,現(xiàn)在和傳統(tǒng)農耕文明下幾十代人都固定生活在一片土地上肯定不一樣。以往的家族文化有一個很大的問題,壓制個人的發(fā)展,一個人不僅在小共同體里被取消了權利和自由,在皇權下的大共同體里也不存在權利和自由。
今天要創(chuàng)造新的家族文化,首先要補“個人的發(fā)現(xiàn)”這堂課。它包括,對個人的權利和自由的正當性的承認,子女和父母之間平等,夫妻之間平等。我們需要在個人之間關系重建的基礎上,來建立家庭內的關系。
在古代,家庭既是權力單位,也是經濟單位,同時也是情感和價值單位。在現(xiàn)代社會,我們要重新思考家庭和家族所承擔的功能。對于精英階層,有一點是沒變的:家族仍然承擔著重要的經濟功能。
而且,精英家族的起伏衰落,內部的治理,不僅影響到自己的家庭成員,也影響到成千上萬人。有些企業(yè)家無法治理好自己的家族和企業(yè),出現(xiàn)家族紛爭,會導致公司敗落,很多人失業(yè),破壞性彌漫到社會。
所以,要特別強調精英階層家族的社會責任。德,家風,責任感,無論如何命名,一種正向的價值觀傳遞,才有可能保證精英階層的家族可持續(xù)地發(fā)展下去,同時也能夠為整個社會做出貢獻。
南風窗:你為何想要去研究世家?
唐昊:最近10年我投身公益慈善,接觸了很多做慈善的家族,既有上市公司的財富家族,也有文化藝術方面取得成就的家族。在他們身上,我看到了家族在社會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,不過,家族的功能還遠沒有得到充分發(fā)揮。
社會不僅需要經濟發(fā)展,其他層面也要共同發(fā)展,才有可能解決現(xiàn)在面臨的環(huán)境破壞、財富分配失衡等諸多問題。我希望的精英階層,是能夠有社會責任感、為社會作出貢獻、先富帶后富、對于平民階層有貢獻的。這不論對他們,還是對于我們普通人,都是有利的。我想,精英階層應該負擔起更大的責任,畢竟權力越大,責任就越大。
南風窗:你舉的洛克菲勒家族的例子讓人印象深刻,他們并不急于站在權力的前臺,而是將更多能量投入慈善事業(yè)。
唐昊:洛克菲勒一開始做慈善的動機是有爭議的。他有做好事的習慣,17歲就去給教會捐錢,但有一個更現(xiàn)實的原因:當時他受反壟斷法的影響,在商業(yè)上不可能再進取,而且他的家族在美國是人人喊打的資本家;當他去做了好事,包括創(chuàng)辦協(xié)和醫(yī)院、成立基金會,他和家族的聲譽,都發(fā)生了重大的變化,這也形成了正向的激勵,讓他堅持下來。所以洛菲勒家族做慈善,既有主觀愿望,也有社會壓力。
而社會也不能單純指望精英家族自我轉變,也需要有一些壓力,又不至于太激烈,才能夠使家族的主觀愿望和社會的需求結合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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